聲無哀樂 - 黃耀明〈邊走邊唱〉歌名考

音樂火鍋 Music Hotpot
10月12日
讀畢需時 10 分鐘

已更新：10月13日

「黃耀明〈邊走邊唱〉的歌名究竟是誰想的？」表面上看，當然是填詞人寫的。但當黃耀明開始舉行同名演唱會時，卻勾出三個人之間不同的說法，他們分別是黃耀明、林夕和黃偉文。我會先舉出不同人的說法，再指出不同說法的重點和矛盾，最後衡量誰的說法相對合理。

1. 《借借你的愛》專輯

首先看1993年《借借你的愛》專輯歌詞紙的其中兩頁。第一（圖1）是歌詞頁，清清楚楚寫著「曲：黃耀明、蔡德才／詞：林夕」。黃耀明有份作曲這一點，以後是一個重點，但現在未見到。填詞人是林夕並沒什麼爭議，尤其是寫歌詞從來都是一個寫，除非是特別情況，不然不會有一人掛名但十人做事的情況。

第二（圖2）是尾頁，「製作：音樂工廠」。專輯是由音樂工廠製作，當中的兩個負責人是羅大佑和林夕，特別要指出林夕為不同歌手填詞之外，亦在音樂工廠負責行政職務。兩個證據證明二人早於1991年已經在音樂工廠做事。

第一，1991年5月2日港台鏗鏘集訪問二人（圖3），二人談論林夕填詞的〈皇后大道東〉。第二，〈皇后大道東〉亦被收入1991年由音樂工廠發行的合輯《皇后大道東》，當中有五首歌由林夕填詞。

我手上不是原版（圖4），但可在封底見到「℗1991 MUSIC FACTORY」（圖5），即是錄音版權持有人是音樂工廠。黃耀明單飛後正是簽約音樂工廠，單飛後推出的第一隻專輯也是由音樂工廠製作，但林夕沒參與創作。

及後的第二隻《借借你的愛》既然是由音樂工廠製作，林夕必定知道錄音和發行的流程，因為他除了行政事務，這次更直接參與歌詞創作，除了〈邊走邊唱〉，還有〈花非花〉、〈不夜情〉、〈四季歌〉、〈愛情國〉、〈愛色〉和〈忽爾今夏〉。林夕跟專輯有直接聯繫是一個重點，下文會有延伸分析。

2. 黃偉文第一次翻案，黃耀明回應

2022年11月15日或16日，黃偉文轉載《黃耀明邊走邊唱演唱會》的廣告時（圖6中間），附上以下句子，我把它轉為白話文：「明哥，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日你拿著已經錄好的歌來問大家它的歌名應該怎樣改，最後〈邊走邊唱〉這個歌名是我改的，當時我還未開始寫歌詞。」黃偉文的意思非常明確，就是在大家之中，他提出「邊走邊唱」作為歌名，而得到黃耀明的接納。

同一日或隔一日，黃耀明以帖文回覆（圖6底下）：「嘩，1993年的事我完全沒有記憶了！所以這首歌是兩個偉文雙劍合壁，林夕（梁偉文）寫的歌詞，你（黃偉文）提供的歌名。」黃耀明在這裡的回答其實沒有什麼正面資訊，因為只是順著黃偉文的意思。但是，有兩個小重點。第一，他說「1993年的事我完全沒有記憶了」其實並不對，下文的資料會顯示他其實是有些記憶的。第二，他肯定歌詞是林夕寫的。黃偉文也從沒有說歌詞是他寫的，只說歌名是他想出來的。可是，這不表示爭論點只在於歌名，而跟歌詞無關，下文會說到原因。

3. 林夕回應

2022年12月9日林夕在台北信義誠品舉行新書分享會（圖7）。所有排隊簽書的人都離開後，還有一些人沒離開。我上前問他：「早一陣子，黃偉文說〈邊走邊唱〉的歌名是他想的。你怎樣看他的說法？」我用廣東話問了林夕後，林夕先說：「請用國話重覆一下我的問題」，我認為他是想給在場不懂廣東話的人也聽得懂，然後他才回答。所以，我用國語再問一次，林夕聽了兩次我的問題都沒有修改或追問我的問題本身，所以我非常肯定林夕和在場其他人全部都聽懂了我的問題。然後，他不斷做翻書的動作。我當時沒有緊貼時事，看得一頭霧水，被旁邊的文化人察覺，他問我：「你知不知道他（林夕）的意思？」我搖頭，他解釋，「他是在模仿趙立堅，總之意思是你（我）所問的問題與事實不符。」我才醒覺林夕以幽默的動作來回答我。趙立堅這個揭書動作是在2022年11月29日這樣做，而林夕的回答是2022年12月9日。追看時事的林夕相隔十多日後用這種幽默的方法回答我，意思無疑是「歌名是黃偉文想的」與事實不符。林夕雖然沒有正面說出「歌名是我想的」，但我認為他的回應已經足夠反映歌名是他想的，而不是黃偉文或第三者。

4. 演唱會前後黃耀明和林夕的說法

2023年4月5日綠豆首播〈黃耀明在台灣〉的訪問。留意3分57秒（圖8），以下是逐字稿。黃耀明說：「我和林夕去寫這首歌的時候，我跟他說，這首歌有部份靈感來自一個傷痕文學的名著《苦戀》。當時是想著那些曾經經歷過政治迫害的人的傷痕。想不到三十年後的今日，無論林夕身為創作者，或是我身為創作者和表演者，都沒想到這首歌竟然在我們身上唱，是有一種很不同的感覺。」這裡有兩個重點。第一，黃耀明在談論創作過程的時候只提到他和林夕，沒有提起黃偉文。第二，這首歌的部份靈感來自傷痕文學名著《苦戀》，而沒有提到（下面將會提及的）陳凱歌《邊走邊唱》。我沒有讀過白樺的電影劇本《苦戀》，但根據網上的簡介《苦戀》的內容，它確實牽涉政治運動政治迫害，特別是文革。這符合達明一派和單飛的黃耀明的典型政治色彩濃烈的風格。

〈黃耀明在台灣〉5分23秒開始訪問林夕（圖9），以下是逐字稿。林夕說：「特別在三年前，我其實都常常想起這首歌自己寫的幾句，因為當我離開香港到了台北這個地方之後，想起這首歌自己寫的『是我對你不起／是我愛你不起／但捨棄我的都是你（林夕口誤，正確後句是「但放棄我的始終都是你」，但意思相近）』，當然香港沒有捨棄我，只不過是我暫時在這裡生活下去，但我的肉身如果仍在香港，我很怕我愛它不起。」又是兩個重點。第一，雖然林夕沒有直接講出歌名來源——訪問重點不在歌名——但我想到當他重覆兩次說「想起這首歌自己寫的幾句」時，其實較為合理的解讀是把林夕同時看成是歌名和歌詞的作者。第二，雖然林夕沒有談及傷痕文學的《苦戀》，但如果考慮多一個資料，就會見到林夕正是為黃耀明實現這靈感的人。

2024年8月7日，看看（圖10）端傳媒〈黃耀明重磅專訪〉訪問稿中清楚寫出「《邊走邊唱》寫在1993年，三十幾年前，靈感來自中國大陸的傷痕文學《苦戀》。林夕把靈感變成一首歌，講一個人對國家的愛、忠誠。」雖然在這裡依然不是林夕親口承認靈感來自《苦戀》，但至少黃耀明把靈感一事再推進了。考慮到廣東歌是先曲後詞，而這首歌是黃耀明有份作曲的，這表示在作曲的途中，他已經有《苦戀》和對國家的愛跟忠誠這種想法，他把這想法跟林夕說，林夕便圍繞這想法而寫歌詞。歌詞描述要主角雖然不捨得，但依然決定要離開他心愛的故土，這是〈邊走邊唱〉的「走」。〈邊走邊唱〉的「唱」則更簡單，只要設想演唱者是主角，那麼他就是在「唱」。這兩點合起來看，前者對應林夕移居台灣，後者對應黃耀明在故土外的地方演唱。

5. 黃偉文第二次翻案

2023年5月4日曼城演唱會，有觀眾錄下片段。5月5日上載到YouTube，名為〈(節錄) 黃耀明邊走邊唱演唱會 Manchester〉，留意29分10秒黃偉文在台前的分享（圖11），以下逐字稿。黃偉文：「當時陳凱歌那部電影，就拿了來⋯⋯（片段被剪接，但我認為他說的是拿了來做歌名，因為之後黃偉文的回答是有這暗示）」黃耀明問：「喂喂，但你有沒有看過《邊走邊唱》那套戲？」黃偉文回答：「如果我用的每一個歌名，我都要先看過的話，我活到120歲都不夠用。」黃耀明最後說：「我都是的⋯⋯（片段再被剪接）」這裡有兩個重點。第一，靈感來源忽然變成了陳凱歌1991年的電影《邊走邊唱》。第二，黃偉文並沒有看過這套電影。電影《邊走邊唱》是改編自史鐵生小說。小說我沒讀過，電影我看過。我兩年前看過電影後，勉強設想出電影和歌詞的關係，寫成短文〈邊走邊找，邊找邊唱〉。電影內容其實跟政治迫害和離開故地完全沒有關係。既然黃偉文沒有看過電影，自然不知道電影《邊走邊唱》跟政治迫害無關。若然歌名真是黃偉文改的，我只能想象他是看過歌詞後隨手移植陳凱歌的電影名稱。

6. 側面支持黃偉文的理由

在1993年，黃偉文確實跟黃耀明相識。這是無容置疑的。2012年的TVB節目中（圖12），黃偉文說：「我認識他（黃耀明）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黃耀明插口：「認識了很多年。」究竟是多少年？黃偉文在2024年7月7日的Instagram帖文中寫道自己「1991 年，我中大畢業，第一份工就係𠮟咤903。」所以二人認識於八〇年代尾，到2012年時已經二十多年。所以黃耀明說認識了很多年是正確的。

黃偉文繼續說：「以朋友的身份經常hang out（玩樂），我有次跟他說：『其實我都幾有興趣和幾想寫歌詞，那麼多年來，你都看到我熟悉流行歌，你說到什麼歌手什麼歌我都懂得唱，所以你要不要相信我讓我試一下？』當時的黃耀明很珍惜他的事業，所以對於我這種行外人，這種有點發明星夢感覺的嫌疑人物，就嚴打的。他便很婉轉地跟我說：『我們還是繼續做朋友吧。』（他的意思當然是）不要有工作上面有合作。」不知道黃耀明的拒絕是在哪一年。若然黃偉文改歌名這件事是真有其事，那就反映黃耀明在1993年已經不把黃偉文看成是行外人。轉變的原因未明，但極有可能跟𠮟咤903相關，因為1993年正是黃偉文踏入詞壇的第一年，無獨有偶是為黃耀明和軟硬天師填詞。（另一個有趣的主題牽涉同是黃耀明主唱，分別由林夕填詞〈愛色〉跟由黃偉文和軟硬填詞〈愛式〉的關係和比較。〈愛色〉和〈邊走邊唱〉被收錄在1993年《借借你的愛》，但〈愛式〉沒有被收進去。）

所以，黃耀明找已經信得過黃偉文去改名確實是有可能的。但黃偉文當時的說法，後句是「問大家它的歌名應該怎樣改」，究竟這「大家」是誰？考慮到黃偉文的第一份是在903，那大家可能指商台的同事。黃耀明跟商台的關係密切，包括他在1984年起斷斷續續在那裡做DJ和1986年出道的「達明一派」也是由俞琤起名。黃耀明回到商台而跟不同熟人交流是合理的事。

7. 側面支持林夕的理由

若是考慮到黃偉文的前句「拿著已經錄好的歌來問大家」，這可能指錄音室或製作公司的大家。這「大家」包括的反而該是林夕，而非黃偉文。

林夕和黃耀明的相識則是較遲。在同一TVB節目中（圖13），林夕說：「我是音樂工廠的員工，所以才認識。」這表示二人相識於1991或2年，雖然之前聽聞過對方的名字。林夕先回應黃偉文而說，以下是逐節稿：「你（黃偉文）當時的告白失敗，是不值得被可憐。他（黃耀明）真是一個守身如玉的人。我那陣時知道他這種傾向，所以不敢告白。當時我已經在寫歌詞，有點不太亮麗的往績可以被參考。他（黃耀明）的第一張碟沒有找我，只跟我談那隻專輯很沒趣味的東西，概念都沒有份兒啊！只是在談唱片封套，多少錢，預備印多少。我只是為他打理這些事。」話題之後轉到達明一派和填詞人，所以就不再引述。

雖然黃耀明單飛後的第一張碟沒有找林夕，但到第二張碟已經有一半是林夕填的。這個轉變同樣反映了信得過林夕。雖然林夕認識黃耀明比黃偉文認識黃耀明要遲，但在1993年，林夕一方面已經寫了六七年歌詞，另一方面熟悉唱片生意的運作，更加同屬音樂工廠同事。如果〈邊走邊唱〉在錄音過後還欠歌名，最合理的解決方法就是去找寫歌詞的同事林夕，而不是找一個熟悉廣東歌又信得過的朋友。

再者，已經寫了幾百首歌詞的林夕會交了歌詞卻不交歌名也是不合乎常理的事。記得〈黃耀明重磅專訪〉訪問稿寫道「林夕把靈感變成一首歌」，這表示二人對這首歌的主題是直接有過交談，而非間接隔著監製。既然雙方都如此重視這首歌，林夕不交歌名的可能性是相對低。

8. 黃偉文和林夕對被人改歌詞的態度

所謂被人改歌詞，是包括改歌詞內容和歌名，因為填詞人是視歌名和歌詞為一體的。

先談黃偉文。黃偉文於2020年4月29月Instagram帖文是這樣寫的（圖14）：「當年是新人，遇到這種事情（歌詞被擅自刪改）即使大聲抗議也沒有人除底耳筒傾聽⋯⋯至於不再讓人擅自改動我的文字，那又是另一場邊打邊攀爬的漫長抗戰了。」

再留意2022年1月22日的標註（圖15）。我以白話文覆述一些：「＃只不過是Paco公司下很多很多首歌曲沒有通知我便他媽的隨便改了一個出版後我才知道的歌名／＃其實打個電話問問我是很難的事情嗎／＃不要隨便改我的文字／＃更何況是歌名／＃這樣就叫作不尊重」。

林夕也討厭被人改歌詞。2005年8月13日電台訪問中（圖16），倪震談起林夕以前的創作觀，所以先引用了一些舊說法，然後倪震說到：「我（以前）問過你一個問題，你有時候被人改歌詞，改你的心血結晶，你會不會⋯」林夕插口：「迷姦啊嘛等於！」這反映林夕在2005年依然記得以前自己用的比喻。

倪震繼續說：「是，有被人強姦的感覺。你再說：『強姦不是問題，我們填詞就好像賣淫一樣，自願跟陌生旋律發生關係，就沒有所謂強不強姦，但迷姦就不好。改歌詞都知會一聲，即是不要出到來面目全非都說是我林夕寫的。』那麼，現在存不存在強姦的問題？強姦迷姦都沒有吧？還會有人改你東西嗎？」林夕想了一想回答：「強姦沒有就沒有，迷姦都沒有。」雖然林夕依然是用比喻回答，但答案很明顯是在2005年是沒有被人改歌詞，這卻不表示他接受別人強姦迷姦。2023年，馮睎乾寫到在2008年林夕被人改歌詞的事（圖17），文章不短，比喻依舊：「被人性騷擾時你都還有意識，我卻是比人迷姦啊！」

由於整篇文章旨在探究〈邊走邊唱〉歌名的來源，這一節的目的只補充兩位當事人對被改歌詞的態度其實如出一轍。根據黃偉文的說法，他是明確知道自己不是寫歌詞的人，卻為黃耀明想出了歌名，以2022年他設立的標準來看，其實稱得上是不尊重。不然，他就是雙重標準，亦即是他可以於1993年改動別人的東西，不論林夕是寫少了歌名還是黃耀明不滿意歌名，卻不准別人改動他的東西。另一可能是黃偉文在1993年後漸漸改變了想法，從可以改動別人東西，到不准改動別人東西，包括自己。順著林夕的比喻來說，如果歌名是林夕想出來的，卻被黃偉文說是他所改的，那其實就是在迷姦林夕。

9. 總結

總結來說，想翻案的是黃偉文，照道理他應該提出比記憶更加客觀和充份的證據，但上述的資料都相對單薄，尤其不吻合靈感來源一點，所以〈邊走邊唱〉歌名來自黃偉文是相對不可靠。反而極大部份資料都跟林夕的說法吻合，尤其吻合於黃耀明的靈感來源。雖然舉證責任不在林夕，但若然他能找到手稿草稿那類文件，那就更能證明〈邊走邊唱〉的歌名來自林夕——當然歌詞是來自林夕，這點絕無可推翻之處。

〈邊走邊唱〉

主唱：黃耀明

作詞：林夕　

作曲：黃耀明/蔡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