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驄談〈無心睡眠〉的訪問影片,我覺得非常值得討論。
先說明版本問題,在影片和港鐵展覽都展出了完整的手稿,但既然林敏驄說的是出街的版本,那就應該依從出街版來談。
訪問中他如此說這份詞的成就:「so far是最前衛,寫完之後我都退休了沒再寫,但這一首歌幾十年了仍是最前衛的,找不到一些更新的,因為廣東話而言,字的極限已經差不多用盡了。(隔了幾句之後繼續說)就算那幾句『whoo-oh-o』是因為我懶,我費時寫,但他又用自己的風格照唱,很好聽,好過唱四個字下去,唱四個字可能現在都不記得了,但『whoo-oh-o』是記一世的。」
我認為這段說話大有問題,由最簡單直接的談起。
一,「寫完之後我都退休了沒再寫」。退休一詞通常指以後再不做以往的某一主要工作。如果我有甲乙丙三種工作,乙丙為副業,即使他再不做乙丙,因為仍做著甲,所以不能稱為退休。如果我只有甲一份工作,老年時甲工作由全職變為兼職,有時會稱為半退休。如果我有各式各樣的工作,到老年放棄一時又做著一些,那麼仍不能稱為退休。這幾種情況都符合「Retired」在劍橋字典的解釋——「If someone is retired, they have stopped working permanently, usually because of age.」我認為重點是「stopped working permanently」,「age」則是「usually」的原因,但不一定是「essentially because of age」。這個用法放在日常生活來說,算是很明確了。
但是,林敏驄的語句卻不能這樣被看待,尤其因為他同一句子中兩次強調「寫」,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他寫完〈無心睡眠〉之後,直到2022年〈一家人〉仍然有填詞作品面世。這完全違反「退休」的用法。即使退一步來說,可能他指自己為張國榮寫完這份詞就不再為張國榮寫詞,但這也是錯誤的,因為之後1988年專輯《Hot Summer》仍有兩份林敏驄的詞。所以,在不同意義下的考察下,我都難以為林敏驄說的「退休」找到合理的原因,這可能正反映林敏驄前衛地用「退休」一詞,而我未明白當中意思。
二,這份詞是最前衛的。我對所有的「最」字都極有保留,所以先撇除「最」一字,只談「前衛」。我不太相信林敏驄指的前衛是上世紀現代主義出現之時的那種,因為他在影片中沒有這方面的明示暗示,反而是日常地運用這個字,所以我會把他的「前衛」看成是超前地說了一些後人才明白的事,或後來的人才能接受的事。當然這說法的風險是很有可能變成廢話,因為只要後人仍然未明白,說話者就可以說因為我比後人更前衛,要等到後後後人才明白。這個時間限制是重要的,因為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作品在任何時間下都是前衛的。
在這意義下,我不認為〈無心睡眠〉有多前衛。反而,前衛歌曲的例子我立刻想到1988年〈禁色〉和1991年〈皇后大道東〉。這些雖然都是在我出世前的歌曲,但藉著了解香港歷史,我看到它們都點出了對未來的看法。〈禁色〉那時看來已經隱隱約約見到非異性戀的主題,不然不會寫出「世俗目光屬荒謬/為你我甘願承受」,因為若是異性戀的話,根本就是「愛本是無罪」,所以無須刻意寫出來。〈禁色〉現在看來並不前衛,因為這個主題已經不是那麼被壓制的,不同方面的切入和寫法都逐漸增加。我懷疑〈無心睡眠〉有沒有做到這種前衛。
〈皇后大道東〉則是在預估香港九七後的事情,甚至非情歌一直不是主流的,所以歌詞在這兩方面都算前衛,一是寫社會有關的事情,二是未來的社會。〈無心睡眠〉的愛情當然也跟社會有關,但那僅僅是很私情的社會部份,既停留在主流框架裡,又沒有向前看。判斷是否前衛有很多不同的標準,上述的都只是其中兩個例子,但以它們來看,我確實看不出〈無心睡眠〉有一丁點的前衛。但是,這並不表示張國榮的歌曲歌詞不前衛,我認為他的前衛都在九十年代以後出現,例如是〈夢死醉生〉、〈紅〉、〈我〉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演唱會本身。我不在這裡分析其他的前衛了,但如果真要用上前衛這個形容詞,我數了很多歌曲之後,都還未數到〈無心睡眠〉,除非林敏驄再多講一些他對前衛看法,不然這兩個字虛得很,虛到不如不說更好。
三,廣東話來說字的極限已經用盡也是無稽之談。他指「字的極限」如果是指存在著的字有極限,那麼當然錯得離譜。字從來都被淘汰,同時被添加,甚至在廣東歌中用了幾句其他語言,但我們仍是會把它看成是廣東歌。難道他忘記了自己為陳慧嫻寫的〈Bad Girl〉?
如果「字的極限」指字和字的組合排列有極限,那同樣是錯誤。通常所謂學懂一種語言指的是有能力依照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去排列文字,即使別人也想表達同樣意思時,由於背景、性格、用字習慣、風格等等的不同,都會說出不同的排列。回到填詞上,那更加明顯。因為是先曲後詞,所以只要有不同的曲,就會有不同的字數要填上去。在我設想中,只有一個情況是會用盡的,條件是(i)全世界只有一首曲,(ii)只能用中文字,(iii)中文字再不會增加,亦即不能造新字。那麼,排除合不合樂的考慮,就確實會有用盡。具體地思考一個情況,一首曲只有十個空位要填,而姑且把中文字當作四千個是常用字,那麼有多少種的情況會出現呢?只要用中學數學permutation算一算「4000P10」,答案是「1036836381750090604387043623764480000」。即使加上合樂的因素,我不認為這種更多的可能性會變到如林敏驄所說的「用盡」,更不要說四千個常用字和三四百個空位要填上了。字的極限若能具體地表現「用盡」那肯定要參考波赫士的短篇小說〈巴別塔圖書館〉,可惜波赫士的小說引出的是哲學反思,而不是像林敏驄那般直截又無原因地說廣東話來說字的極限已經用盡。更甚的是,林敏驄說了「因為」。他的意思非常明顯,指的是自己的作品是最前衛的「因為」字的極限幾乎用盡。我在上一段已經說出我非常懷疑「前衛」,更不要說是「最前衛」,上述也說明了「用盡」根本是不成立的,放在一起之後,還要以因果去說明這兩件事,這完全是前衛到極致。
四,說到「whoo-oh-o」的時候,林敏驄有太多奇怪的假設。我必須問為什麼填四個字下去可能就會忘記?既然他也承認張國榮用自己的風格唱得出「whoo-oh-o」,我當然也可以說他有能力用自己風格唱得出四個字。即使是無字版或有字版,林敏驄再推進一步說,無字版會比有字版令人記一世。首先,既然有字版從來無出現過,這個虛幻的比較很難成立,但又很難推翻,即是他的比較完全無意義。另外,「記一世」是針對人來說的,他本人是作者當然記得,但他似乎也指聽眾都會記一世。我不禁懷疑他是基於天真樂觀的幻想,還是有實質證據,至少問過一些聽眾:「你聽〈無心睡眠〉時,最記得是哪一句啊?」如果林敏驄是如此偏愛這些幻想式比較,我也可以跟著玩他的遊戲而說,〈無心睡眠〉如果當時沒有紅的話,沒有人會記得「whoo-oh-o」然後林敏驄就後悔了沒寫好副歌hook line,覺得寫有字版才是更好的選擇,是因為自己的懶惰而壞了事情。幻想式的比較就是這樣,真好玩,但無聊至極。
總結來說,我回頭把自己沉浸於八十年代廣東歌時確實看到張國榮幾首歌曲為他打開了更大的格局從而正面影響歌唱生涯,例如1983年〈風繼續吹〉。到了1986年,〈無心睡眠〉或者也能做到這樣的效果,這些都是無可否認的。我現在針對的主題是林敏驄的自白,雖然〈無心睡眠〉的歌詞和效果當然跟自白有關,所以我在第二點上帶過,但未有詳細分析,因為我的重點並不是直接落在歌詞及其效果。考慮到前衛的林敏驄可能會如何回應我的想法,我相信他會說我既不前衛,又一再困於字的極限。那麼,他的自白會不會又是超前三十年的前衛?我們要等到2053年才看到當時的評論了,那時的後後後人不知會如何看待這段影片呢?我真想知道。
IG:@cheukyiuuuu
一個欣賞阿多諾對音樂的態度,但不完全認同他音樂哲學的人。
圖片來源:art and piece美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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